折翼天使的性事 第一章

說好了的分手

對坐輪椅的我來說,在大學宿舍煮食是一件很危險且有壓力的事。即使是煮個公仔麵,滾湯如何不小心翻瀉到我的大腿的影像在我腦海掀動了過萬次。我自小在特殊學校寄宿,曾聽過有坐輪椅的師兄就是這樣把公仔麵倒到大腿上,眼睜睜看著自己大腿燙到二級燒傷。聽說過後,我就對於煮食產生了無法解說的恐懼。

 

我自己的飲食可以很簡單,每天吃微波爐的食物都沒有問題,就連煮公仔麵都是用微波爐叮熟的。宿友通常將煮好的麵連煲熱騰騰的搬到房間邊看youtube邊食,但我無法將這危險的東西放在大腿上,讓我騰出雙手推輪椅回房,所以我一向都是在廚房即煮即食。雖然很怪,但我也別無他選,總是等人經過來幫忙,倒不如改變自己習慣。

 

在大學宿舍裡,我早已被封為「叮叮達人」,但我每個晚上都要準時7時開爐,煮兩人份量的晚餐,還要找人幫忙將晚餐端到房間。原因很簡單,因為郎不喜歡微波爐煮食。自大學第一年入宿後每個晚上,住在樓下的郎都會來我的房間一起吃晚餐。

 

郎,是我男友朗的暱稱,「郎」是古代女子喚丈夫或情人的稱呼。他跟我一樣,都是坐輪椅的,他小時候意外令脊椎受損,而我的病至今還未確診。

 

我們自中一在特殊學校相識,我們之間的互動都要很小心,同窗六年,但從沒有一張合照,我們的照片總是和其他同學或老師合照,而且總會盡量把別人隔開我們,避人耳目。我們都很著緊大家的成績,怕老師及宿舍家長們認為我們為戀愛分心。我們在特殊學校寄宿,只能待在圖書館共渡時光,在書桌下拖著手一起溫書,無人的時候,郎就會輕掃我的頭髮,偷偷親我。

 

我們都是基督徒,我們喜歡分享一本聖經,他總愛帶領校內的團契小組一起讀經做分享,起初只有5至6個男女參與,後來多了很多小師妹師弟來參與,但不少都是慕郎的名而來,有時候都會借意親近,而我作為秘密情人,不能以女友的身份在團契中現身,只能無奈地照顧他所塞給我的小師妹們。

 

老師後來認為我們小組的男女過從甚密,就建議我倆將小組分成男女兩組,男的由郎帶領,女的就由我負責。自此,我們二人的靈修成為一個很「合理」又「合法」的相處時間,感覺就好像只有上帝知道我們的愛情。

 

我們之間喜歡分享一本聖經及一些查經書,將喜歡的句子以顏色線作記認,並會寫下自己的感想,他的就是紫色,我的就是桃紅色。分享一本聖經是我們認為最親密的指標,我們透過分享一本聖經和書本了解對方在學甚麼,在想甚麼。 因為我很喜歡跟隨著他的感覺,有時候會先讓他看,我就會隨著他的足跡去看書。他也會盯我的進度及筆記,有時候會在我的筆記再作回應,我也會這樣做。

 

他一直緊盯我的功課成績,憧憬我們考上大學,在大學宿舍過二人世界,擺脫特殊學校及家人的監視。最後,我的預科成績竟然比他還要好,他總會為我自豪,令我感到幸福。放榜的成績單、大學在報紙公開的收錄名單都是他早我一步去看我的結果。我們真的考進了同一間大學,郎如願入讀中文系,繼續追逐做老師的夢想,而我考上了社會學,讀甚麼對我來說沒所謂,只要能繼續和郎一起生活就好了,郎就住在我樓下的男生宿舍。我們的二人世界正式開始了兩個多月,特殊學校及家人都叫我們兩個坐輪椅的要互相照顧,我煮飯他洗碗,彷彿我們之間的感情不再是忌諱,反而成為一對令後輩羨慕的金童玉女。

 

「今年的聖誕,你打算怎樣過呀?」郎夾著水餃問道。

 

「沒甚麼特別呀,我們還是預早在宿舍慶祝吧,今年有親戚從外國回來,我猜聖誕節要陪家人吧。」我低頭說,不敢看他失落的神情。

 

「我們總算是第一年離開宿舍自己過聖誕,我們去尖沙咀看電影看燈飾呀!我買了新相機,我們可以影合照了!」他雀躍的說著。

 

「留在宿舍看電影都可以呀,合照在大學影都可以呀,我們不要出去好了。」我還是避開他的眼神,不想再提及上次外出搭火車的事情。

 

這一刻他也低頭吃著麵。

 

郎好像知道我在說兩部輪椅人外出的問題,那一天我在車站失控的發脾氣哭了。那一天,我們打算去沙田,火車站站長說每班車只能有一位輪椅乘客登上,我們二人也沒有好爭辯,只好讓我先用月台板上車,他隨下一班到目的地。我一個人去到沙田站,卻發現沙田站並沒有職員接我,我焦慮地在車廂裡希望有人可以找職員幫忙,最後我一直坐到羅湖總站,才有職員從車廂把我救出來。而郎,他順利到了沙田站,職員才知道錯過了接我那一班車。

 

我在羅湖站又生氣又無助,我就乾脆直接乘火車回紅磡站,郎得悉後也要求站長協助他折回紅磡站。在紅磡站,我生氣地找那站長查問。郎努力勸阻,但他知道我的心情不是因為站長的問題,而是我壓抑了很久的委屈。我不明白,為甚麼我們可以共同生活的空間如此細小,一起外出卻偏偏要分開搭車,去餐廳有時因空間問題要分開兩張桌子用餐,人多的時候我們也要分開乘電梯。我們一起外出,但又好像無法一起活動。那一天,我哭到快要暈倒。

 

那一天後,他說我讀社會學變了很多,凡事都要據理力爭。我卻認為他離開了特殊學校,每遇到不公平的事都會默默接受,認為我們兩個輪椅出入一定構成他人不便,要我多體諒。他說我是個不考慮別人的暴民,我說他是個小小事就要歸園田居的避世文人。

 

「難道我們就一直要困在宿舍裡生活嗎? 畢業後怎辦,你會回家住,我也會回家住,那我們如何繼續一起?」 他說完就在灌水樽。

 

我默不作聲,再也沒胃口吃下去。我知道,這個問題遲早會碰上,我們一直都在特殊學校生活,在一個很無障礙的環境成長,但去到社會,我們各自都要學習融入社會,與其他人一起生活。坦白而言,他比我更融入大學生活,閒時會和同學去打籃球,會一起去吃宵夜。他的世界有我,也有其他人在擴闊他的經驗;而我卻還是繞著他轉,並不太適應大學生活。

 

他一直都叫我認識新朋友,但在開學至今我認識的人只限宿舍裡某兩個女生,我就是不太會交新朋友。 看到他的同系女同學拍他的膊頭,我感到不是味兒。他待女孩的方式跟對待我很不同,我也開始懷疑他有沒有把我當女友看待。 因為更想被看待成一個女生,我開始學習打扮,甚至玩交友APP,在那裡只要不暴露自己是坐輪椅的,總有一大堆「男友」撩你,讓你大開眼界的認識成人的世界,偶然也會和他們談談性,我也開始明白男女之事。這一切沖擊令我和郎的關係變得緊張,這兩個月都會將分手說到咀邊,然後大家都靜下來,我們共同生活多年但越走越遠,我的生命不能沒有他的軌跡,他亦沒法放下我這個另一半。

 

「那麼,不如我來你家慶祝聖誕,好嗎?」他退步道。

 

「不行啦…..你都知道我媽會覺得你很怪。我媽……」我憂慮著。

 

「我們都讀到大學了,你還是不想讓你媽知道我們在一起嗎?我已經準備好了,我已經打算在今個聖誕和我爸媽說,你就是我的女友。」他急燥地說,不給我插咀。

 

「我媽不同你媽,跟她說比同志出櫃還要困難!你究竟明不明白嗎?我還是覺得未準備好,未來3至5年都談不上這事。如果你要我說,也許,我們嘗試分開一下吧。」我賭氣地說,還把碗筷都收起來,心想寧死都不要跟她說。

 

他此時眼睛都紅了,拿著碗筷衝去廚房安靜的洗,我就躲在房間裡,後悔自己如此衝動,但又無法壓抑我對父母坦白的恐懼。郎和父母之間的問題、我們無法解決「兩個坐輪椅的」如何一起的問題、將來誰照顧誰的問題、他渴望成家立室生孩子的問題。我們將這一大堆問題交託給神,但在現實世界中我們互相煎熬,難道我們會有下輩子再解決這堆問題嗎?

 

「咁你教我如何把你放下吧!我們一起這麼久了,我根本無辦法下半生沒有你。」他回到房間,細心地擦乾淨碗筷。

 

「我們就學習做朋友吧!在這裡我們可互相照應,也可以開始嘗試沒有對方的生活。你和你的女同學如何,我也不會過問。如果十年後你還是要和我一起的話,我們就再說吧。」我繼續賭氣的說,心裡卻知道已經騎虎難下。

 

我從書架把共享的聖經掉給他說:「這本你留著吧,我不要了。我自己會買一本新的。」事實上,我無法再看見這本聖經在我的書架上,我希望將聖經及這關係完全切割出來。

他緊緊的抱著我說好,沒有吻別。那一晚,他就安靜地離開我的房間,踏出我們的困境,大家都放過了對方。